二、柴米油盐酱醋茶
林徽因选择了梁思成,而非徐志摩,因为她太清楚浪漫多情的诗人只能“琴棋书画诗酒茶”,无法“柴米油盐酱醋茶”,她非常理智地说:“徐志摩当初爱的并不是真正的我,而是他用诗人的浪漫情绪想象出来的林徽因,而事实上我并不是那样的人。”诗意往往是经不住时间蹉跎的,在不够平静诗意的余生里,时间证明了林徽因的选择是正确的。
张爱玲说:“中国人不赞成太触目的女人。历史上记载的耸人听闻的美德,譬如说,一只胳膊被陌生男人拉了一把,便将它砍掉——虽然博得普通的赞叹,知识阶层对之总隐隐地觉得有点遗憾,因为一个女人不该吸引过度的注意;任是铁铮铮的名字,挂在千万人的嘴唇上,也在呼吸的水蒸气里生了锈。这就是中国女人生存的背景,一个女人得把道德看得比什么都重,得在道德上没有说词,才能立得住脚。而一个抛头露面呼朋唤友的女人,总有被人说三道四的地方。”在这样的国情和传统之下,林徽因却能以茶会友,高谈阔论,就像夜空中闪亮的星星一样是众人目光所及之处,这与梁思成的“纵容”不无关系。他真心爱着林徽因,所以爱屋及乌,爱她的朋友,乐于见到她充满活力与才华,哪怕被她的光华掩盖也不觉可惜。他们的爱情没有被“柴米油盐酱醋茶”的日常磨灭,时人流行一句话“文章是自己的好,老婆是人家的好”,而梁思成却诙谐而不无得意地说“老婆是自己的好,文章是老婆的好”,喜爱到了连掩饰都不会的地步。
“太太的茶会”那样优容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,随着卢沟桥事变的爆发而风流云散。北平沦陷,梁林夫妇举家辗转逃难到昆明,颠沛流离、物资匮乏的年代里,茶,苦如生命。曾经养尊处优,不为稻粱谋的小姐,如今要拖着有肺结核的病体,亲自操持家务,整理书稿,搜集资料,与丈夫一起矢志不移地从事建筑学研究。这期间林徽因写的一首有关昆明茶铺的诗,已由恬静清丽转为沉郁苍凉:
昆明即景.茶铺
林徽因
这是立体的构画,
描在这里许多样脸
在顺城脚的茶铺里
隐隐起喧腾声一片。
各种的姿势,生活
刻划着不同方面:
茶座上全坐满了,笑的,
皱眉的,有的抽着旱烟。
老的,慈祥的面纹,
年轻的,灵活的眼睛,
都暂要时间茶杯上
停住,不再去扰乱心情!
一天一整串辛苦,
此刻才赚回小把安静,
夜晚回家,还有远路,
白天,没有工夫闲看云影?
不都为着真的口渴,
四面窗开着,喝茶,
跷起膝盖的是疲乏,
赤着臂膀好同乡邻闲话。
也为了放下扁担同扁背
向运命喘息,倚着墙,
每晚靠这一碗茶的生趣
幽默估量生的短长……
这是立体的构画,
设色在小生活旁边,
荫凉南瓜棚下茶铺,
热闹照样的又过了一天!
回想浮生,京城里高朋满座的岁月已成幻梦,不同以往的吟咏风月,此时的茶已是平淡困苦的日常,好在从前一起喝茶的朋友虽隔天涯两端,还是惺惺相惜,一起喝茶的爱人虽已不复绮年,依然相知相守,晦暗中仍有星芒。林徽因会给“二哥”沈从文写信倾诉生活的困顿,金岳霖也还是会在离散岁月中尽力“逐林而居”。已经回到美国履职的费正清、费慰梅夫妇与梁林二人的友谊也从未中断,他们经常写信,鸿雁往来,在得知梁林二人生活困苦,费氏夫妇还会经常汇款予以接济,会给林徽因治疗肺病的药物。高傲如林徽因,之所以会接受这份馈赠,是因为心心相印的真挚友谊无需顾忌俗礼。这些陪林徽因喝过茶,又在她以后的人生中不离不弃的人,大概是当年茶会最惊喜的收获,林徽因终究是幸运的。
茶,是人生最贴切的象化和模拟,苦如人生,也甜如人生,没有一起喝过茶,怎么能算作甘苦与共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