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一件东西融入一个民族和社会的骨血里，它即使不能左右世情，也足够体现世情了。茶之于中华民族，之于中国社会，就是如此了。所以那些高明的世情摹写者，会借着茶表达人生百态，尤其是那些不得不说而又不可直说的悠悠世事。

“文妖”李碧华在《胭脂扣》中写了这样一种绝望的爱情：青楼女子如花与富家少爷十二少相爱，不为十二少家人所容，二人相约吞鸦片殉情。如花在阴间苦等十二少五十年不得，终于忍不住出来寻找，发现十二少并未死去，偷生世间，结婚生子，如花觉得受到辜负，不再等待，心灰意冷而去。其实这是一个俗套的爱情故事，只是与以往更俗套的才子佳人、嫖客妓女的故事不同的是，李碧华狠心地不愿成全他们，任他们抵死痴缠，碧落黄泉，终于还是爱得灰飞烟灭。

结果如此，怨谁呢，难道怨他们执迷不悟吗？早在如花和十二少的母亲见面时，如花就该“幡然醒悟”的。如花明白自己的身份，“我并没有做正室夫人的美梦，我只求埋街食井水，屈居为妾，有什么相干？名分而已……”。然而，她是连妾都做不得的，高门大户、富贵人家怎会容忍一个青楼女子败坏门庭。十二少的母亲慈祥亲切带着满脸谦和的微笑说道：“这茶好喝吧？你没喝过吗？这叫乳前龙井。杭州的女孩子，在清明前上山采茶，选些最嫩的茶心放在胸前的乳兜里，用香汗和体温暖着带回家的。你没听过吗？不过，要用处女的乳房湿润过，才算得上是极品。你和我，都不行了。”如此不动声色地讥讽了如花的出身，如花连招架的机会都没有，已经败下阵来。如花与十二少之间隔着一杯茶的距离，欠着门当户对、身世清白这样的世俗条件，这样的条件是那些爱得深切的年轻人所不以为然的，却是那些世事洞明的年长者所极力维护的，所以他们连梁祝也做不成。

同样隔着一杯茶的还有晴雯与宝玉，只是晴雯比如花尚且不如，好歹十二少是爱如花的，虽然这爱有被高估的嫌疑，可晴雯是明明白白的得不到的，谁都知道宝玉心里只有一个林妹妹。一杯茶的微妙隐喻不足以让如花的痴念悬崖勒马，一杯茶的天渊之别却足以让晴雯的性命戛然而止。晴雯蒙冤受屈被赶出贾府，垂死病床的时候，宝玉去看她：

“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，又受了哥嫂的歹话，病上加病，嗽了一日，才朦胧睡了。忽闻有人唤他，强展双眸，一见是宝玉，又惊又喜，又悲又痛，一把死攥住他的手，哽咽了半日，方说道：‘我只道不得见你了！’接着便嗽个不住。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。晴雯道：‘阿弥陀佛，你来得好，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。渴了半日，叫半个人也叫不着。’宝玉听说，忙拭泪，问：‘茶在那里？’晴雯道：‘在炉台上。’宝玉看时，虽有个黑煤乌嘴的吊子，也不像个茶壶。只得桌上去拿一个碗，未到手内，先闻得油膻之气。宝玉只得拿了来，先拿些水洗了两次，复用自己的绢子拭了，闻了闻，还有些气味。没奈何，提起壶来斟了半碗，看时，绛红的也不大像茶。晴雯扶枕道：‘快给我喝一口罢！这就是茶了。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呢！’宝玉听说，先自己尝了一尝，并无茶味，咸涩不堪，只得递给晴雯。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，一气都灌下去了。

宝玉在贾府过着白玉为床金做马的显贵生活，喝的是千金难买的御赐普洱茶，而垂死的晴雯则用着带油膻之气的茶碗喝着不大像茶的茶，都还觉得如同甘露，两相对比，晴雯“心比天高，身为下贱”的悲苦命运实在令人哀怜。因为她配不上他，所以她的真心就成了勾引，她竟敢隔着云泥之别试图“攀附”他，所以王夫人大手一挥，她的痴心妄想就永世不得超生了。

这个世上，很多我们以为的小事，都是一种巨大的隐喻，以不动声色而又磅礴汹涌的姿态给我们昭示，而我们往往直到最后回望时都不见得能够发现。你我，隔着一杯茶，在一杯茶氤氲的茶雾中，一代又一代的故事粉墨登场，有人拼尽全力却早早塌台，有人巴望落幕却无端拥有过多余地。抿一口茶，咂咂嘴，是苦是甜，不足为外人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