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世上但凡美好的地方，都有这样的魅力，总是挠着你的心，不去是遗憾，去了又回依然遗憾，你恨不得生在那里，养在那里，死在那里，埋在那里。绍兴，是这样的地方。春节期间去了趟绍兴，在安昌古镇，突生感慨：人间该是这样，日子该是这样。就连茶，也该这样。

江南产茶，贡献着中国茶2/3的产量，饮茶之风很盛，茶馆茶楼茶艺馆遍地开花。江南是许多自谓爱茶之人的天堂，这里有千娇百媚的天下名茶，有形制各异的精致茶具，有古乐升平的饮茶礼仪，大约我是个俗人，一向觉得这些堂皇到了奢靡，风雅到了空洞的东西，并不具备直击灵魂的力量。

人说江南是天堂，而我爱的却是江南的人间气息。我脑海里盘桓不去的，与茶有关的，始终是一些烟火气十足的场面。在湖州，某个夏日早晨，吃了一碗炸酱面外加一只煎蛋后被腻到了，赶紧灌了一碗凉透的绿茶，顿时神清气爽；某个冬日午后，跟爸妈一起喝茶、嗑瓜子、吃点心，与周围闹哄哄的人群一起，看对面戏台里行云流水的越剧。在南京，清早，看见老人提着鸟笼踱进茶馆，在靠窗的位子一边喝茶一边逗鸟；夜晚，在李香君故居的茶室里，越过美人靠，越过水门，看见秦淮河里荡漾的灯影。因为视线始终停靠于悠悠人世、芸芸众生，所以当我在安昌古镇，感受到熟悉的闹热贵重的人情味，心里雀跃，脚下也雀跃。

要说安昌古镇最有特色的，当属各家各户门口挂着的一弯一弯的自制腊肠，仁昌酱园里一排一排的酱缸，还有绵延于河边的一家一家的茶廊茶铺。安昌的茶铺真是再简陋没有了，门口摆几张木桌，围几张藤椅，桌上摆着白瓷青花的茶壶茶杯。像广州茶楼里那样的电动水壶是没有的，老式的大红大绿的热水瓶，一字排开，一声招呼就会有小二来添水，就算是从太阳初升坐到日头西斜，也会有源源不断的免费续杯。

江南的茶馆一般临水，最好是伸入水面，三面临水， 背靠水，面向水，脚踏水，这样茶客饮茶之时就能欣赏轩窗外的烟水蒙蒙。安昌的茶铺不只临水，而是紧挨着水，以竹帘隔水，阳光渗过竹帘在桌面上跳动，帘底有绿莹莹的河水；或者直接无遮无拦，眼见河边浣衣的妇人，对面人家洗头发的少女。隔与不隔都美，中国古典园林建制中有“隔景”与“借景”之说，镇上人家未必懂得园林营造，我们需要仔细分辨的美，于他们却是自然而然，祖祖辈辈都是如此。

当然设在室内的茶馆也是有的，里面都是些镇上的老人家，济济一堂，有人围坐木桌打牌，有人袖手围观，有人就只是那么坐着，他们喝茶就更不讲究了，人手一只搪瓷缸子，茶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茶，不过他们的惬意悠闲却是茶最好的注释。几乎没有外地游客会走进那家茶馆，当然我也不会，那种自足和默契是不容打搅的。这里的茶，没有故作高深的奢靡排场，没有束手束脚的繁文缛节，无边胜景、人文风物纷纷而来。

与很多经过包装粉饰的旅游地比起来，安昌古镇有一种不修边幅的大方自然。随便站在一座或许建于元明清的古桥上，向前看去，河边的廊棚、店铺、翻轩骑楼、黑漆台门绵延数里。民居都很旧，巷弄窄而深，散发着老建筑特有的阴凉潮湿，白墙上的苔痕如氤氲水墨，木门年深日久油光泛黑。镇上的人们各有各的手艺，各有各的营生，箍桶的、剃头的、打铁的、扯糖的，叫卖都很矜持，绝不穷追不舍，不聒噪粘人，只是在游人热烈的围观中无动于衷地专注于手头的活计。穿着睡衣提着痰盂的人们，无意于向外来人展示光鲜和风雅，自顾自地生活，而不是表演。

安昌，有浓油赤酱，有粗茶淡饭，还有醇香黄酒，日子沉静得像古镇的河水，像长街的石板，千百年来都如此。心中蓦地笃定，笃定了自己对这尘世的无限热爱，不再忧患怖畏，只想要晒晒太阳，喝喝茶，过好眼下的人生。

或许，最终我们无法诗意地栖居于小城小镇，但心里存着澹澹水波，嘴里抿着一口热茶，我们就有力量，在平庸琐屑的眼前苟且中实现灵魂突围。